第九十五章晴夜潺潺
清枝刚出了内殿,迎面便撞上殿外梧桐树下站着的青年。因站在梧桐树荫蔽之下,身后的竹伞并未撑开,黛影青衫,眉眼澹如秋水云山,几番清绝中,更有君子如珩的端雅,即便已经不是京都城中贵公子,他依旧雯华若锦,丝毫不曾沾染半点冥府鬼界的阴森可怖。似乎是察觉到了少女的行踪,那双凝着遥遥天际的双眸微微一转,轻若浮羽的目光便看向了少女,长久不见天日的冷白面容更显长睫漆黑。清枝下意识拽了拽衣摆,见周身无异状才缓缓走进,低声喊了句:哥哥。何白渊凝视着少女,随后又云淡风轻的移开目光:他醒了?是。清枝抿了唇,只是似乎心神不稳,又昏睡了过去。她隐隐不安的抬头看了眼,欲言又止。之后要去何处?他轻声问询。少女顿住,相乾曾说在北海之滨等她,但容成冶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,又让她无法一走了之。还有算算时间,离开苍剑宗也有些时日了,一直没向凌华尊上递过信,也不知尊上是否担心。半晌,清枝摇摇头:我想等阿冶好了之后再说。那便——那便同我回一趟极东之地吧?何白渊的话被身后慢悠悠赶来的身影打断,绥桑眯着笑走近,好整以暇的看着少女,正好极东之地还有要事需要清清出手相助。什么要事?何清枝疑惑的看着他。这个嘛,自然是等清清到了方知。见他一副卖关子的模样,清枝显然不信,可犹豫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狐妖柔柔的打断:清清之前要我救此人,我便殚精竭虑、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好些时候,如今人救回来了,清清总不会出尔反尔将我一脚踢开吧?这——自然不会!清枝自知理亏,立刻反驳道。绥桑这才点点头,漂亮的眼睛里闪过明亮的愉悦:那就好,我信清清。那哥哥,清枝转头看向一旁的何白渊,我们——哎~极东素来为妖族领地,酆都之主现身,怕是会招致祸端。绥桑立刻开口,何况那处为羲和日轮停驻之处,即便是鬼王大人也怕是难以忍受烈日焚烧之苦,清清若是心疼鬼王,还是就你我二人前往为好。何况,兄长大人也应该另有要事需要办吧?语毕,白毛狐狸笑眯眯的看着一旁温和如玉的青年。清枝听了他这番话,刚要皱眉思忖,便听见青年罕见的声线,仿佛初春寒冰,和煦之中带有化不去的冷意:我不曾记得,自己有个妖族的兄弟。我与清清格外‘相熟’,便随了她一同尊称了句兄长,怎么,酆都之主不喜?绥桑似乎没有感受到青年的不满,依旧笑意闲散。是,不喜。何白渊冷声直白。清枝眼见着二人气氛不对,连忙干咳了两下应承下来:既......既如此,那,那便等容成冶好些了,我同绥桑走一趟。见二人看了自己一眼后不再开口,少女也松了口气,又不由得有些纳闷,适才他们不是还聊了天吗?还以为他们格外投缘呢。三人便在东宫之处暂时住了下来,清枝看着忙前忙后毕恭毕敬的太监侍女,忍不住想到若是他们知道一直奉若仙师的两位,一个是狐妖,一个是鬼王,怕是要当场吓死过去。趁着容成冶还未转醒,皇城之中龙气尚未聚集,少女写了封信后,折叠成仙鹤模样后便放飞了出去,那只小巧的纸鹤颤抖了两下便消失在远处。清枝目送着那只不够精致好看的纸鹤飞远,在心头默默期望它能顺利飞到凌华峰上,也不知会不会被峰头禁制拦下。庭下花树摇影,白玉花瓣零落如雪,清寂之余传来暗香阵阵,少女站在洞开的窗边,仰头看着天边银月,不由得想起凌华峰上的晴夜,长年无雨无晦、月轮皎照,清光如练,每每收剑回殿,便能看见泱黎仙姿高洁的身影。她抿唇垂下眼,躲开旷明的银月,伸手将腰间系着的那块玉珏取下:圆润晶莹、触手生凉,坠着细密银线流苏,根根丝绦分明如墨发。悠悠的,从凤仪殿内传来隐隐的琴声,若有还无、不绝如缕,在此间晴夜中潺潺如水,出尘绝俗,又暗含清幽。何白渊顿住手中动作,左右阴王传来的书信在那白皙指尖顿时化作幽幽冥火,散去的无影无踪。他目光沉沉的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,终于在那琴声愈发悠扬后起了身。凤仪殿中的侍女宫奴早就听令散去了,奢靡的内殿之中再无他人,而随着青年靠近,琴声愈发清晰,幽弦拨弄,情意也愈发无从掩饰。何白渊看着琉璃灯盏旁的纤细身影,没有出声。而修士也毫无知觉,琴音依旧从指尖流泻而出,她手下的鸣琴用的是顶尖的紫檀木,上头的丝线更是用南浔城之中的蚕丝织成的,古拙悠远......情意绵绵。青年目光凝在她勾动轻颤的弦上,面容辨不清冷暖。她在想谁?他看向少女琴边放着的月白流苏玉珏。阿枝?温和宠溺的声调。是谁令她奏出此曲?这么晚还没睡?关怀备至的目光。是、谁?可有什么思虑?缓缓踱近的步伐。琴音中断,少女蓦然回首,看见从阴暗不明处走出的青年,绽出笑颜:哥哥,你怎么来了?何白渊的脸上是清淡的笑,目光凝聚在檀木琴旁的玉珏,追寻起往日旧忆:‘静女其娈,贻我彤管’,阿枝小时候不是最不喜欢这首曲子么,怎么现在反倒钟爱了?清枝不好意思的站起身,用金线布帛将古琴匆匆一掩,顺便盖住了那块玉佩:不过是偶有感怀,不算钟爱。感怀?青年走到她身旁,漆黑的双眸悠悠拂过她手下的动作,言辞温和,却又带着些强硬,于何感怀?对上何白渊静幽的双眸,清枝脑子有些空白,仿佛被洞察所有心意一般,当即有些慌乱:只是晴夜潺潺,看见古琴就想起小时候同哥哥一起进学的时候了。她下意识提起二人过往,讨好的露出笑:那个时候我总是逊哥哥一大筹,无论哪个先生都说我不如你,所以后来我还同哥哥置气。何白渊见她眼眸深处有丝丝惊颤,便顺着她露出温和的笑:阿枝还记得?自然!见他笑清枝才放松下来,小时候的事,我从不曾忘怀。青年靠近了半步,低头看着少女,语气有些别样的轻柔呢喃:相较于此时此刻,阿枝更喜欢往日吗?嗅着他身上曼陀罗华与白芷交织的冷香,清枝倦倦的眨了下眼,犹豫半晌:......谁会不喜欢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候呢。何白渊的眼眸微不可查的缩紧了,随后仿佛是怕被少女发现他周身凝起的冷硬,伸出手轻轻抚上少女的脸颊。他的手很冷,清枝微微蹙了下眉,却没有躲,而是用温热的脸颊蹭了下青年没有人气的手心,纤长的眼睫擦过他的指腹:哥哥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