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计九他们到临水的第六天。
他抽了口烟,白色烟雾背后的脸孔有些模糊。视野中,林荫道两旁都是树,秋天了,叶子泛黄,风一吹就落下来几片,久而久之在地上积起来,看上去,平白就多了点儿伤春悲秋的调调。
计九无声笑了下,因为伤春悲秋这个词儿。
人果然都是入乡随俗的,尤其是他们这种人,命贱,适应能力强。在这座婉约的南方小城裏,大喇喇的糙老爷们儿也能矫情上三分。
开车的龙子看了他一眼,狐疑:九哥你笑啥?
计九随手把烟灰点在车窗外,语气很淡,没什么。
龙子没再多问。
卡车从林荫道上驶了出去,拐了个弯儿上了大路。马路中央躺了块儿砖,车轮碾过去,哐哐几声,剧烈颠簸。
龙子没留神儿,牙齿磕在舌头上,疼得龇牙咧嘴,哎哟!降下车窗,气急败坏地探出个头,骂道,谁他妈这么缺德!我操!
老司机的通病,一不顺心就骂街。
计九瞥他一眼,还是懒洋洋的:出门在外,注意点儿素质。刚好烟抽完了,随手扔出窗外,拧开撕了包装的矿泉水灌进去一口。
龙子的舌头磕破了,嘴裏漫开血腥味儿。他舔了舔嘴皮,边打方向盘边暗骂:一点儿都他妈不防震,破车。
大半瓶矿泉水一股脑地下了肚,计九把空瓶子甩到边儿上,水珠顺着凸起的喉结骨往下滑,没入裏头的黑色背心。他随口问:车谁的?
龙子道,秃子问朋友借的。他有个哥们儿在c城做酒生意,将好空出一辆运货的车,借给咱们开两天。
计九看了眼整个车的内部,最老式的构造,两个座椅都漏了芯儿,破破烂烂。随手在窗户和车身接嵌的地方摸了把,沾了一手灰和泥。
他不以为意,往手指上吹了口气,淡道,秃子还有做生意的哥们儿?
龙子说,都是咱们这行的,三年前上岸,洗白卖酒了。
听了这话,计九漆黑的眸瞬间沉下几分,后脑勺靠着椅背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未几,语气散漫:生意好么?
龙子觉得稀奇。他们跟了计九几年,知道他平时话少,跟他们闲聊的次数几近于无。今天有这兴致,难得。
龙子于是回答:听秃子说,还成。
计九视线看向窗外,脸色很淡,如果有一天,不干这行了,你打算做点儿什么。
龙子愣了下,半天才咧开嘴一笑,五大三粗的爷们儿,表情竟然有那么点儿腼腆。他答,九哥,我还真没想过上岸之后干什么。可能回东北的老家吧,娶个媳妇儿,让我妈抱个孙子。
计九挑眉,有对象?
龙子摇头,说,没有,我一干这个的,哪个姑娘看得上。再慢慢儿找吧,实在不行,到时候买一个。
都上岸了还他妈拐卖人口,找死呢?
……没,龙子嘿嘿地干笑,开玩笑的,开玩笑的。说着连忙转移话题,问:九哥,那你呢?洗了之后干啥?
计九没吭声,摸了摸嘴唇,烟瘾又犯了。他又摸出一根烟,叼嘴裏点燃,接着才慢悠悠道,找老婆呗。
龙子转头看他,凑近点儿,那你有没有对象?
计九摇头,嗤笑:你也不说了么,哪个姑娘看得上我们这行的。
龙子道,九哥,您是魏老大身边儿的,手底下那么多人,怎么也算一大哥。这你和我们能一样么?
计九吐出口烟圈,夹着烟的左手指指自己,再指指龙子,没什么语气,嗯,有什么不一样?
龙子嗨了一声,笑,这笔买卖大,魏佬不放心才让您盯着。嗓门儿压得更低,等办了那个姓尚的丫头,六爷那个二把手的位置,十有八九得落你手上。
计九眯着眼抽烟,弯了弯唇,以后的事儿,谁知道。
再者说,单是九哥你这张脸,那喜欢你的姑娘也多了去了啊。龙子越说兴致越高,乐呵呵的,笑得淫荡:我看那个徐青就不错,大屁股大奶的,模样也漂亮。
徐青?
计九舔了舔腮肉,压根儿想不起这号人来,谁?
龙子皱眉,帮他回忆,那个夜总会的头牌。上回鸡哥不是请弟兄们去玩儿么,那个徐青长得最漂亮,收费也最高,本来是鸡哥孝敬给魏佬的,结果人家看上了你,晚上非要和你睡,忘了?
计九掐灭烟头,面无表情。
他真忘了。
这么多年,他只有刚入行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,喜欢是喜欢,说不上爱,分手之后也没什么感觉。
女人对计九来说,区别不大。他极少记住一个女人。
忽的,一阵刺痛从右手臂袭来。
计九蹙眉,下意识低头去看。张牙舞爪的一条蛟龙趴在他胳膊上,龙头服顺趴在肩头,兽目怒症,威风凛凛,线条流
↑返回顶部↑畅往下,龙尾盘旋蜿蜒。
刚纹上不久,不时隐隐作痛。一圈牙印藏在一只龙爪底下,眼色已经很淡了,小小一枚,不甚起眼。
龙子已经坐正身子了,见他看纹身,蹙眉,回住的地方我再给你上点儿药,还疼呢吧。
计九说,不用。
闻言,龙子也不再多说,只一边开车一边继续和计九神吹,道:九哥,以后咱要是洗干净了,干脆合伙做个小生意。凭九哥你的脑子,做什么发不了财,反正兄弟还是跟着你干。
计九看向窗外,淡笑,再说吧。
这时,龙子的手机响了,秃子打的。他接起来,随便说了几句便挂断,然后朝计九道,九哥,秃子说中午吃火锅,下午找个发廊。
去发廊,当然不可能是去理发。
计九挑起眉毛斜他一眼,正事儿没办就想女人了?
话也不能这么说。自从摊上这破事儿,咱哥几个一个月没碰过女人了。龙子悻悻地笑,九哥,c城这边的女人,那可是全国有名的漂亮,一个个水灵灵的,难得来一趟,怎么也得尝个鲜不是?放心,秃子安排去了,保管给你找个比徐青还好的。
计九嗤了声,目光看向窗外。
卡车从临水市的城中心穿了过去,古城区,有一栋高高的城墙楼。算繁华路段了,街头行人不少,但比起b市的繁华仍旧天差地别。
宁静,安定。
阳光照进他眼底,那双漆黑的眸深邃平静。未几,他摸了把下巴,不经意道,要是真上岸了,开个火锅店也不错。
话刚说完,又是一阵铃声,这一次,是计九的手机。
他高大的身躯倾斜,从裤兜裏摸出手机。
来电显示:魏佬。
计九静片刻,抿了抿唇,接起电话,大哥。
龙子握方向盘的十指猛地一颤。
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听筒裏传出,听上去和气友善,小九啊,在临水这几天还习惯吧?
魏祖河这只笑面虎,在道上是出了名儿的心狠手辣笑裏藏刀,愈和气,愈是要你的命。计九也笑,淡淡地答:这儿挺好的。
习惯就好。尚萌萌和穆城是昨天到的临水,就住在她家裏,你和龙子秃子可以找机会下手了。
好。
买主在催,这事儿得抓紧,再给你五天时间。
嗯。
中年男人笑了几声,又似想起什么,说,对了小九,你妹妹这段时间在我这儿住得也挺习惯的,你要不和她说几句?
……计九眸色骤冷,搭在大腿上的左手紧握成拳,语气却很静,好。
电话另一头传出阵嘈杂响声,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,微微发着颤,明显是恐惧又强自镇定。她说,哥,我在魏佬这儿很好,你安心办你的事。
计九动了动唇,正要说话,电话已经重新回到魏祖河手上。
小九,咱们兄弟感情是一码事,生意又是另一码事。用点儿心。
知道了,大哥。
一根无形电话线,连着两边心思各异的人。不多时,电话挂断。
洋房别墅内,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坐在真皮沙发上,拇指上套着玉扳指,脖子上的项链几乎有手指粗。
魏祖河抽了口雪茄,把手机扔到一边儿,摆手,淡淡的,把计小姐带回房间,继续好好伺候着。
年轻女人垂眸,谢谢魏佬。说完便转身上了旋转楼梯,几个黑衣男人跟上去。
一个穿中山装的看了眼那纤细背影,挑眉,努努下巴,诶,老大,要是小九没把事情办好,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妹妹?
魏祖河故意一副为难的表情,大家都是兄弟,我还真怎么样不成?满面和蔼,命当然得留着,但是后半辈子怎么活,就得视情况而定了。
中山装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又道,大哥,我听说,最近有人把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案子翻出来了。声音压低,大哥想好法子脱身没?
魏祖河静默片刻,雪茄在手上碎成烟叶,寒声道,当初弄死他是老子亲自动手,得让江曼青找人把这个罪顶下来。稍停,身子往后一靠,江大小姐可不敢让我出事。要是我有个不测,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。
中山装纠正他,大家老了,要叫孟夫人。
魏祖河冷笑,都是老朋友,叫什么都不打紧。
另一边。
计九脸上没表情,嘴裏却狠狠咬了咬牙根。
龙子在边儿上看得心惊胆寒,试探道,九哥,老大又说什么了?
他语气没有丝毫起伏,五天之内,得做了那个丫头。
……那现在咱们怎么办?
计九语速平稳,冷静道,她家附近的路,咱们差不多都熟了。叫秃子出来吃饭,顺便弄一套送快递的穿的衣服。
啊?
↑返回顶部↑计九不耐烦,蹙眉。
哦,好。龙子点头,掏出手机拨号码。
卡车继续平缓地往前驰行,头顶的天却忽然暗了。他微仰头,看见几片乌云遮住了太阳,阳光被尽数隔绝。
上岸,洗手,做个小生意开个火锅店,说得跟真的一样。
计九挑起一边嘴角,自嘲地笑。
他闭上眼,不知怎么,又看见了那个小镇上公交站臺的广告牌——月光静静地淌,夜风静静地吹,年轻姑娘拿着瓶饮料,咧着嘴笑,全身白得像能发光。
有酒窝,一双眸是弯的,很典型的月牙眼。
之前绑架她的时候凶得像个母夜叉,原来笑起来,挺好看。计九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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