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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炉薰侵梦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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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炉薰侵梦



图书馆的窗边,小钟呆然望着远飞的雁群。它们井然有序地变换队列,只那形状既不像一字,也不像人字。

上一本小说看完,她的心情却还没完全出来。新书看不进去,她只好在网上四处搜刮同人代餐,又将同种口味的饭吃到吃撑。

或许放在现实,配角宾利的那一对才更像甜蜜的恋爱,有完美无瑕的包容与宠爱。只是,温馨甜蜜的日常太没有波澜,写成长篇小说却未必好看。口嫌体正直的伦敦蝴蝶为爱折腰,高岭之花跌落神坛。世人总归爱看反差的戏码。

香草配上清茶,是惊鸿一瞥,勾人心痒。但若反过来,香草以外没有别的,又很快就腻。

她也开始弄不明白,自己想要怎样的故事。

下课铃从教学楼的一侧传来,随后是催人出cao的进行曲。小钟被扰得更为心烦,戴上耳机,音量调到最大,用耽美广播剧的暧昧低语,盖过外界正气十足的乐声,又随手翻开草稿本,放空脑袋信笔涂画。

纸上浮现出一只小兔的形容。

在她面前,该是一面幽郁的密林。小兔在陌生的森林里感到不安,什么都不敢做,只是张望着四下呼唤:有谁在吗?

话音才落,不远处的灌木丛沙沙晃动,像是回应一般。

你是谁?小兔又问。

灌木丛如出一辙地再度晃动。

小兔打起精神向丛边靠近。才迈出一脚,却踩上掉在路中的胡萝卜,平地一摔滑倒在地。它吓得半死,爬起来飞快躲开,暗中观察。

许久都无事发生,附近都静悄悄的。

好像只是一根普通的胡萝卜。

小兔又小心翼翼地走出去,捡起胡萝卜,用自己的白毛擦去灰尘。一抬起头,她沿着林间小路的方向,看到第二根胡萝卜。

这次她毫不犹豫上前捡起。

再是第三根,也捡起来。

第四根……

小兔跟着萝卜指示的路一直走了很远,身边竟已是从未到过的森林深处。四周都是一样的巨树,根本分不清来时的路。它抱着满怀的胡萝卜陷入绝望,瘫坐在地,自暴自弃地吃起来。

繁密的枝叶遮蔽天空,围成一个大瓮,将小兔围困在中央。外面似是下雨了,雨水汇成瀑布般的水流,缘着树干与枝桠倾流而下。

就在这慌乱又无助的时刻,它终于遇见另一只小兔。

它的身姿被一片芭蕉叶遮去,却借身前的篝火投下巨大的虚影,假装自己是大熊,吓唬所有的来访者离开这里。

小兔早觉得自己死定了,非但没有被吓到,反而更加无赖地刨着土,不听不管执意留下。

此时,大熊的影子却将它的后颈拎起来,露出绒毛底下的利爪——

好怪。

画风越来越扭曲了。为了不画得更群魔乱舞,她灰心丧气地搁了笔,仰靠上沙发背,垂开手闭上眼,重新思索该画什么。

她想起开学那天,与大钟喵的相见,走廊上恰到好处的半帘光影。美,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想要创作的冲动,想要与世隔绝地闭关半月,最后一次,全心全意画一幅画。

构图在脑海中浮现得清晰,就像雨水冲去贝壳表面的沙土。她看见这样的情景,他站在繁花盛开的玻璃房里,神情迷惑拎起一只小兔,眼中似是不屑,似是怜惜,弄不清究竟是何意。

大约也很难画出来。

她失落地想。

耳边的广播剧毫无预兆就来到微妙的剧情。小钟不懂日语,只听见各种物件在争执打闹间翻倒,衣物解散,音效直挠耳朵。随后是迷乱的喘息,带着怒意的强取豪夺。耳机的振膜颤动不已,温热的潮意直扑而来,咬住耳朵,酥上头皮。

这强烈的代入感……

在听之前,她根本不知这部剧有R18。意外的走向将她撩得心跳加速,面红耳赤。

没有漏音吧?要是被人发现,就彻底社死了。

然而,就像天意显灵一般,就在此刻,有人从背后摘掉了她的耳机。

她捂着通红的双颊,回过头。

所见之人更令她震惊不已。这情绪太过强烈,一时间,就像全身的血液失控逆流。

是大钟喵。

她错以为他能够信任,可他还是背叛友谊来抓她。

世间从来人妖殊途、神魔异路,教师与学生立场不同,面对违纪,根本不可能有宽容的默契。

可恨她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邪,还亲口告诉他,自己就在图书馆,不去别的地方。

他一语不发,将她的耳机放在桌上。周围实在太静,被摘下只是让正在播放的声音变小,依旧听得分明:

「こんなところで……あ、やばい……」

再是混沌又黏糊的水声,连绵低喘。

小钟的怒意为此更深了几分。她克制着通身的颤抖,兜起自己的东西,憋着一肚子火,用眼神狠毒剜他。

他却像看不懂她的神情,一改前态冷起脸,斥责道:一大早就听这种少儿不宜的东西,还睡着,叫你名字好几遍都听不见。跟我回去。

我不要。你个新来的算老几?凭什么来管我?

挑衅的话语脱口而出。过后,她才拼拼凑凑地终于想通,或许还有这样一种可能:

原来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,宋老师,生孩子不带她们了。大钟是个新来的,教数学。贞观说,新老师的性子温和。

这些点连起来,新来的班主任可不就是他?

也不能这么巧吧。

再说,他又没在班里见过小钟,怎么知道她是自己的学生?他还说,方才叫了她的名字?

管他呢。先走为上。

小钟正打算不辞而别,他却不动声色,拽住她的长袖,教导主任在外面。

我信你个鬼。

他在小钟这的信誉和好感,早就因抓人之举降到负一万。小钟根本不理他的诈吓,依旧我行我素地要走。

正在此时,阅览室另一边的门突然打开。大钟连忙拉着她,躲到书架背后。

语声从半开的门出传来:

好了,先回去上课,检讨第一节晚修之前交到德育处。让我看看,这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。

这声音,果然是弥勒。

小钟不好意思地稍敛怒气。他倒傲娇起来,故意瞥向另一侧,不与她对视。两片唇紧抿着,气却一呼一呼从鼻孔出来,满脸都写着不识好人心。

谁稀罕。

一样是为管教她而来,何必装成偏袒?

他带小钟来的角落是死胡同。只要弥勒逛到这边,就彻底是坐以待毙。她要是一个人,还可以看准时机从另一个门溜走。

现在你打算怎么办?

她仰起头再次盯住他。

大钟的表情一点不慌,随手从高处抽了本书,若无其事走出去,与弥勒打招呼:朱老师辛苦,又在抓违纪学生?

弥勒道:是啊,小朋友放完暑假回来,身上的懒筋得抽抽掉。钟老师怎么在这?

想来新的图书馆看看。我记得我在琼英的时候,也是每天泡在图书馆的人。大钟道。

小钟有些讶异。

原来他以前也在这座学校读书,还和她一样,是整天逃课的问题学生?

弥勒又道:那不一样。竞赛搞到那种程度,学校里没人教得了你。

呵,果然。她忍不住在心里暗嗤。他一看就是个最乖最温驯的好学生,哪会真做叛逆逃学的事,还不是事出有因。

他对此一笑置之,转移话题道:也顺便借本书。等过段时间闲下来,终于可以读胡塞尔了。

如果没记错,弥勒在当领导以前教政治,原本的专业是哲学。他听大钟这话,语调竟轻快地上扬,你对现象学感兴趣?以前我的导师就是做这个,他还很想留我继续读书。可惜家里老人生病,只能出来工作。本来以为教书两年还会去读研,不知不觉就教了大半辈子。时代变了。现在的小孩高中就读康德,后生可畏,真是比不过。放在我那会,很多人都不知道哲学是干什么。

现在也一样。大钟附和着,暗暗领弥勒往外走。

呼。危机解除。

小钟寻思两个人已经走远,轻手轻脚地从书架后走出来。

不意大钟又折回来,两个人正好对上,大眼瞪小眼地陷入尴尬。

她先发制人道:你不是跟弥勒一起走了吗?

他还要继续抓违纪,我和他一起干嘛?教导主任,最是费力不讨好。越是尽心尽力做得好,越要遭学生记恨。大钟道。

小钟怎么都觉得他话里有话,分明是指桑骂槐,还记仇先前她错怪他的事。

哟,你还有理了?她勾起嘴角,露出一抹不屑的假笑,模仿着想象中校霸的姿态,缓缓逼至他面前,又翻脸凶道,新来的,别以为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。好言奉劝你一句,别来管我。不然,我有的是法子作弄你。

我要想抓你,开学第一天——

你还好意思说!她躁狂吼断他的话,你老实跟我说,是不是你一开始就认出我,跟弥勒串通好来套路我。玩反间,玩引蛇出洞,妙啊!你们玩战术的良心都脏。

要早知他是新班主任,她绝对一开始就离远远的,绝不多讲一句。

现在快乐老家都被敌军掘了,后悔也没处说。

但是——

好像她刚才嘴瓢,不小心把弥勒这个外号泄露出去了。

光荣又丢一城。

枯叶凉飕飕地飘落。

沉默之中,他不明所以地窃笑起来。

有什么好笑的?你倒是回答我,是不是?

大钟答非所问:你们怎么叫他弥勒?十年前,我们是叫笑面虎,正好他跟《水浒》里面的笑面虎朱富一个姓。当时他还不是教导主任,生得慈眉善目又爱讲笑话,很受大家欢迎。

那也差不多。小钟冷淡敷衍。

呵,还想投其所好拉近关系。同样的把戏,她才不会被钓两次。

可是说又说不过。

小钟只好赶快开溜,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跑走。

他默许她走,没再拦。

这么容易就放过她吗?小钟跑得累了,在转角处歇下回望。

漫长的走廊已是空无一人。紧接着,一阵嘈杂的轰乱自楼梯口涌上。出cao的人陆续回来。

小钟独自回到他抱着她时站过的角落,从书架上取下一本《情感教育》,书中写道:

——他希望看看她房屋的家具,所有她穿过的袍子、她交接的朋友;在一种更深切的羡嫉之下,在一种无边无涯的痛苦的好奇之中,就是rou体的占有欲望也消失了。

更深切的羡嫉?

新的故事展开了。她重新翻回书的封面,赫然发现,它的作者,是大名鼎鼎的福楼拜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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