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)停云时雨
钟杳再次转头,发现一个好消息,一个坏消息。好消息:早修结束,上课将近,门口的四个人终于散了。坏消息:大佛,教导主任,他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,越来越近。只要他一转头,马上能看见满头大汗搜寻藏身之地的少女。手掌一覆,就能将她拍在五指山下。空旷的走廊上,根本无处可藏。她看了眼来势汹汹的大佛,将书包的背带调得更紧,毫不犹豫扭头跑走。教导主任,拜拜了您。钟杳健步如飞,一溜烟就跑得没影。可正当她拐过转角,得意自己逃过一劫,却猛然抬头发现,自己离前面的行人只有咫尺之遥,就要追尾,完全来不及刹车。啪叽。她就这么撞在人的背侧,为防自己被踉跄的摇晃绊倒,一时情急就攀住眼前的手臂,拽着他一道向前跌去。几步开外,当两人终于结束缓冲,堪堪站定。她连忙松开手,垂头退到墙角,气喘吁吁,胸脯起伏不止。到这里,应该已足够甩掉巡查大佛,可以稍微休息会了。被她撞了的人却疑惑地站在原地,意味不明地出声试探:你?尴尬,还是之前的人。钟杳翻圆眼睛仰看他一眼,像鸵鸟一样抵死埋头,别扭道:不好意思。说罢,她前倾身体略表歉意,打算夹着尾巴再次出逃。你是怕迟到被抓?他直率又不失诚恳地问。是吧……也不算是。钟杳摸不清他的身份立场,模棱两可答着,费神地挠起头。他为这番娇憨模样不禁轻笑。钟杳却被这一笑弄得浑身不舒服,总觉他是故意取笑,不怀好意。她叉着腰胖起嗓子,对他吼道:我才不是怕迟到被抓呢。学校我爱来不来,天王老子都管不了。他教导主任排老几?好好。他嘴上顺承应着,一边却掩起唇笑得更欢。不许笑。她连忙命令道,急眼跳到他面前,直瞪起两只眼睛,逼他知错就改。他试图绷紧面容,但没过多久,笑意反而更不可遏地爆发出来。对不起,你太可爱了。他一边说,一边笑得耸肩。腹黑。这人绝对是个表里不一的腹黑,故意做出这般教人看不惯又干不掉的模样。竟然还说她什么?可爱?受不了。她气得直用手指虚空戳他,咬着牙道:好,很好。这仇我记下了。西装精,你叫什么名字?他终于是笑够了,又挂上冷淡疏离的面具,只眉尾留着几分阳春余韵。旋而,眼尾狡黠地眯紧,像是刻意恶作剧般,他说:不告诉你。你是不是玩不起?她简直被气得想笑。这下他反是退让,好了,我得先去总务处。见他又要道别,钟杳不禁心尖一揪。方才这一闹,她感到两人间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,鼓起勇气道:那个……我带你过去吧。你是路痴,怕你又找不到。他有些愕然,不久又露出略带傲慢的轻笑,点头答应:好。呆立在总务处办公室的门口,等一个初次见面的人,简直是莫名其妙。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?简直完全不像自己。在她想清楚以前,他就拎着一叠文件从办公室里出来,将躲在门外的小人逮了个正着。不回去上课吗?他问。她皱眉扁嘴,面露愁色,酝酿了很久,终于坦言:不想去。这个话题令她不安。去上课不必有理由,从众就是天经地义。一旦做出不一样的选择,就会被不同的路人连番拷问,劝你三思,不要盲目叛逆。世人大略对整齐顺眼有强迫症,看到有人古怪落单,就想将她捡起来,重新塞回人群。为了掩饰话题碰壁的尴尬,她动身往回走,领着他原路返回,又经图书馆的过道。他到底没问为什么不想上课,只是道:但我得去上课了,这对我来说是上班。还真是老师啊。看着不像。稍松一口气,她不知不觉吐露出内心的想法。那你觉得我像干什么的?他也跟着她缓缓走,不近不远隔着两步。她思索片刻,给出最恰当的答案:像名利场里纸醉金迷的人。他笑,但终于懂得略微收敛目中无人的狼尾巴,道:曾经是,这么说也没错。那为什么来教书?她脱口而出问。放着滚滚而来的钱不要,非要来这小破高中过穷酸日子,简直像脑子坏掉。话出口以后,她才发现这是失言。既然他没问她逃学的缘由,她同样也不该反过去问他为何成为教师。他倒没有为此显露不快之意,反而心平气和答:大概是想做一点真正想做的事。你想教书育人?明知冒犯,她到底忍不住笑了。好像只有初中生写的假大空作文,会将此视作具有崇高意义的事。在这所重点中学,教师更像是一种按需提供的服务业。上进的孪生子叫做功利。几乎所有来到这里的人,目标都很明确,为了上名校,为了高考成绩。风光的成绩也正是表彰自律品质的奖章。教师存在的价值,是为未来可期的尖子生们当垫脚石,让她们的冒险之路一帆风顺,花更少的苦劳,走最少的歧途。但他果断回答:与教书无关。哦。她冷淡应道,揭过这个不愉快的话题,让我猜一下,你是教什么的。看他说话慢条斯理又文绉绉的模样,多半是教文科的一种,历史或政治,都不对就是语文。好像也有可能是英语,他的打扮很时髦,正像是浸润过洋风。决定了,还是先猜英语。答案正要出口,他却很不配合地揭出谜底:不用猜,教数学。钟杳没劲地翻出白眼。唉。好好的一个帅哥,就被数学这个大(dài)恶人给糟蹋了。她不由自主仔细瞧他的发际,又绕去身后,踮着脚找头顶心的斑秃。但他的头发还很多。她难以置信道:你教数学,怎么会有这么茂密的头发?呵,天生的。他轻嗤一声,清亮的眼底满是得意。无话可说。钟杳不知不觉又开始犯急,我以为你会很高冷的。快把原来的清冷酷哥交出来。他转头向她,似还要拌嘴,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却不合时宜地响起。图书馆的静谧时刻又被重新敲回现实。他静等铃声响完,钟杳却背身走到栏杆边,抢着道:你不是要去上课嘛,快去吧。难道说,你连教室的路都找不到?你不回去吗?他反问。她仰着头,逐一细数头顶的小射灯,敷衍道:我啊?我就在这,看小说、画画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挺好的,挺好。一句话故意说上两遍,实在太有自欺欺人的意味。他也为此多生顾虑,没有匆忙离去,反而小心翼翼地征求同意:我先走了?干嘛啊。钟杳听了这话,本就凌乱的心情更是毛躁。明明今后都不会再见,道别偏是如此藕断丝连,徒留几分无望的断想。烦死了。她托着下颌转回头,若无其事问:你叫什么?钟……话才开口,他迟疑了。手臂长伸至他眼前,摆出一个剪刀手,似弹弓一般打散他的顾虑。她挂出一抹笑,接上话道:那就这么决定,以后你是大钟喵了。喵?他对这个故意卖萌的后缀表示疑惑,疑惑正是委婉表达难以接受。可在她听来,这一声喵,却只像不情不愿扮成猫猫。先前的糟心顿时都被治愈,她推着他的后背继续走,好了,喵喵快去上课。